第五第54章七七和亲人

它又重新拼起来,

站得比她还直。

那执念更瘦,瘦得只剩一句话:

“别怕,有娘。”

四个字,

母亲用一生去注音——

注成深夜纺车嗡嗡的韵母,

注成大雪封门时仍要去井边挑水的去声,

注成把唯一的鸡蛋划进孩子碗里、

自己舔蛋壳的轻音。

穷得连老鼠都搬家,

她还在灶台上留一碗热水,

说“万一有人路过冷呢”。

苦难像一把钝刀,

天天来刮,

她却把刀口刮成了亮,

照出儿女的眉眼,

照出明天的日头,

照得自己越来越薄,

薄得像最后一页日历,

却还要用背面给孩子演算数学题。

如今七七站在城市高楼的落地窗前,

霓虹像一筐打翻的糖纸,

甜得发空。

她忽然明白:

母亲把“不怕”留给了她,

把“苦难”带走了;

把挺拔留给了她,

把瘦弱带走了;

把家留给了她,

把自己带走了。

于是七七学着母亲的样子,

把背微微撑起,

像撑起一柄旧伞,

伞骨吱呀,却仍能挡一点雨。

她轻声喊一句“娘”,

风就把这个字捎回山里,

七七想母亲给她炖的鸡肉了,想得舌根发苦,想得眼眶发烫。

那口鸡肉的滋味,不是餐馆里浓油赤酱的喧嚷,也不是高压锅二十分钟速成的敷衍。是母亲用一整天的光阴,慢火、砂锅、井水、老姜,一点盐、两滴酱油、三片干山楂,把一只鸡炖成一锅月光。汤面浮着金,像黄昏最后一缕日照,油星子碎成星子,漂成一条银河。锅盖一掀,白雾先扑到屋梁上,再扑到七七脸上,烫得她直眨眼,却舍不得躲——那雾里有母亲袖口渗出的肥皂香,有灶膛里松柴的烟,有隔壁家晾衣绳上被风吹落的尿布味,混成一种叫“回家”的配方。

母亲先给她盛一只翅膀,说“飞得远也要飞回来”;再捞一只鸡腿,说“站得直也要学会跪”。鸡胸留给父亲,鸡头剁碎喂猫,鸡杂炒青椒,鸡骨架翻回锅里继续滚,滚到灯芯结穗,滚到星星都困得眨眼。七七捧着碗,汤沿滴在手背上,烫出一个小水泡,她却不哭,先吮一口:那烫像一条小蛇,从舌尖窜到胃里,再顺着脊梁爬出来,变成一声满足的叹息。肉脱了骨,像孩子脱了母亲的手,却仍带着骨髓里最后一丝牵挂;骨又脱了髓,像母亲脱了年华,却仍坚持站在汤里,熬出最后一滴甜。

后来七七走得很远,吃过椰子鸡、汽锅鸡、辣子鸡、三杯鸡,它们有的用干冰腾云驾雾,有的用铜锅烈焰烹油,却再没一口能把她的童年炖得酥烂。她试过自己买土鸡、买砂锅、买母亲牌酱油,甚至把厨房灯拧成二十五瓦的昏黄,可锅盖一响,她就慌了——火候不对,时间不对,连井水的矿物质都不对。最不对的是,灶台前少了一个人,用围裙擦手,用指尖试咸淡,用声音把她从客厅拎回来:“丫头,别偷吃,烫!”

小主,

此刻夜已深,七七把便利店买的即食鸡汤倒进微波炉,金属碗沿溅出几点残星。转盘嗡嗡转,像极当年纺车的节奏。她俯身,把脸埋进蒸汽,眼泪终于掉下来,砸在塑料盖上,砸出一圈小小的涟漪——那涟漪里浮出一只鸡腿,

像母亲又一次回答:

“别怕,有娘。”

七七更想娘那句“我没事,不用回家,打个电话就行”——

想得像一根倒刺,扎在喉咙最深处,

平时藏得极好,

一开口,

就勾出整条舌根,

连血带沫,

全是“没事”两个字的味道。

那声音是母亲特制的“谎言罐头”,

铁皮下腌着一整年的风霜:

腊月里咳到窗棂发颤,

她说“没事,寒气逗我玩”;

三月里弯腰栽秧,

腰像断穗的稻秆,

她说“没事,田痒让我挠”;

七月里半夜疼醒,

床头瓷缸接满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