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内,时间仿佛在李世民那句“就此了结”后停滞了片刻。那声音不高,却带着帝王独有的、不容置疑的定鼎之力,将之前因薛斩狂言而掀起的惊涛骇浪,强行抚平。然而,水面之下,暗流汹涌更甚。
百官垂首,心思各异。那轻飘飘的“罚俸半年”四个字,落在不同人耳中,滋味截然不同。于薛斩,是劫后余生的狂喜与难以置信;于程咬金等武将,是扬眉吐气的痛快与对陛下圣明的感佩;而于王弘及其背后隐于朝堂阴影中的势力,则是赤裸裸的失败与难以言喻的屈辱。这哪里是处罚?分明是庇护!是陛下用这种方式,扇在他们脸上的一记无声却响亮的耳光!
王弘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还想挣扎着说些什么“陛下三思”、“国体为重”之类的话,却被身旁一位同为崔氏门生、官阶更高的同僚用眼神死死制止。那眼神冰冷而严厉,传递着明确的讯息:陛下心意已决,不可再触逆鳞!
龙椅之上,李世民将下方百官的种种情态尽收眼底。他面色依旧古井无波,但那双洞察世情的眼眸深处,却掠过一丝极淡的、混合着考量与决断的光芒。薛斩此子,确是一把锋利的刀。其狂言虽则刺耳,却也撕开了某些温文尔雅表象下的脓疮。那句“盘剥农户”、“吸食民脂民膏”,虽未点名,却如同投石入水,其涟漪必然会扩散到某些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借此机会,敲打一番,正合他意。
然而,仅止于敲打吗?
李世民的目光再次落回那个虽然跪伏在地,背脊却依旧挺得笔直的少年身上。薛轨的儿子……没想到,那个勇猛有余、智略稍逊的薛蛮子,竟生出了这么一个胆大包天、却又透着几分异样聪慧的儿子。自力更生,不靠祖荫,不惧权势,甚至敢在御前直言“宁死不从”……这份心性,这份胆魄,在如今日渐崇尚浮华、讲究门第的年轻一代中,实属异数。
更重要的是,此子行事,看似莽撞狂悖,实则暗含章法。无论是当街免费试吃破局,还是深入乡村直连农户,都显示了他并非纯粹的匹夫之勇。其背后,是否真有高人指点?还是说,经历生死巨变后,当真开了窍?
无论是哪种,此子已入了他的眼,也入了这长安城的局。既然入了局,就不能让他轻易被那些盘根错节的老家伙们碾碎。否则,岂非显得他这个皇帝,连一个敢于打破陈规的忠烈之后都护不住?
思绪电转间,李世民已然有了决断。他要再给这把刀加一层鞘,也是再给那些暗中的对手,出一道更难的题。
就在内侍监清了清嗓子,准备依惯例高呼“有事启奏,无事退朝”,结束这场波澜起伏的朝会时,李世民却微微抬了抬手。
这一个细微的动作,瞬间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再次拉回御座。连正准备松一口气的薛斩,心也猛地提了起来。
“薛斩。”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平和依旧,却带着一种决定命运的沉重。
“臣在。”薛斩压下心中的悸动,恭声回应。
“抬起头来。”
薛斩依言抬头,再次迎上那双深邃如渊的帝王之眸。这一次,他看得更清楚了些,那目光中除了威严,似乎还多了一丝……审视,以及一种他暂时无法完全理解的复杂意味。
“你父薛轨,”李世民缓缓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回荡,带着一种追忆往昔的慨叹,“当年在陇右,朕还是秦王之时,他仅为帐下一校尉。突厥骑兵突袭中军,情势危急,是他,率麾下百余名死士,不顾性命,反向冲锋,硬生生挡住了突厥人的锋镝,为朕重整旗鼓赢得了时间。那一战,他身被十余创,血染征袍,犹自死战不退……最终,力竭而亡。”
皇帝的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气,将一段尘封的壮烈往事,清晰地铺陈在百官面前。许多年轻官员还是第一次如此详细地听闻薛轨战死的经过,不禁为之动容。程咬金等老将,更是眼眶微红,想起了当年并肩浴血的战友。
薛斩鼻子一酸,眼前仿佛浮现出父亲那模糊而坚毅的面容。他紧紧抿着嘴唇,不让眼眶中的湿意滑落。
“薛轨用命,换来了朕的安危,也换来了你临洮县男的爵位。”李世民的目光落在薛斩身上,变得锐利起来,“此爵,非仅荣宠,更是责任!是朕,是朝廷,对你薛家忠烈的肯定与抚恤!”
他话锋一转,语气加重:“然,朕近日听闻,你因年少孟浪,欠下巨债,竟欲以此爵位、家产为抵押?薛斩,你可知,此乃大不孝!是对你父用命换来之荣光的玷污!”
这一顶“大不孝”的帽子扣下来,分量极重!连程咬金都变了脸色。薛斩更是心头巨震,连忙叩首:“臣……臣知罪!臣一时糊涂,愧对先父!请陛下治罪!”
然而,李世民并未顺着“治罪”的话头说下去,而是语气又缓和下来,带着一种近乎循循善诱的口吻:“所幸,你尚知悬崖勒马。未行那典卖祖产、令先人蒙羞之事,而是选择了另一条路——自力更生,经商还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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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目光扫过下方百官,声音清朗:“此举,虽有争议,然其志可嘉!其行可勉!总好过那些躺在父辈功劳簿上,坐吃山空,甚至为非作歹的纨绔子弟!也比那些只知空谈礼法,却无半点经世济民之能的酸腐文人,要强上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