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风雪道观

正是辽国使臣,耶律元宜。

他并未立刻上前叩门,只是伫立在风雪中,像一座突兀的黑色铁塔。那只戴着皮手套的手随意地拂去大氅肩头瞬间堆积的雪花,姿态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傲慢。

“吱呀——”

观门沉重的枢轴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不堪重负。两扇厚重的黑漆木门,从里面被缓缓拉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一个穿着靛蓝色道袍、身材瘦削得像根竹竿的身影出现在门缝里。风雪卷着雪沫,疯狂地扑向门内温暖的光亮。那道人——欧真人,一张脸在门内灯火的映照下,惨白得没有一丝人色,两颊深深凹陷,颧骨高耸,细长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病态的、近乎狂热的幽光。他先是飞快地扫了一眼门外风雪中那辆漆黑的马车和耶律元宜魁梧的身影,眼神里掠过一丝难以抑制的贪婪与恐惧交织的复杂情绪。

随即,他的目光如同受惊的毒蛇,猛地投向观外那一片被风雪统治的、看似空无一物的黑暗荒原。风雪茫茫,除了呼啸,什么也看不清。但他那枯瘦的手指,却神经质地揪紧了宽大的道袍袖口,指节捏得发白。

“使…使君大人…”欧真人的声音又尖又细,被寒风撕扯得断断续续,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谄媚,像用指甲刮过粗糙的砂纸,“风雪…风雪甚急,快…快请入内!”他一边说着,一边侧身,将门缝让开些许。

耶律元宜那双狼一般的眼睛,在帽檐的阴影下,也极其锐利地扫视了一遍观外那片被风雪笼罩的黑暗。目光所及之处,只有被风卷起的雪浪和模糊的枯树残影。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从鼻子里又发出一声低沉的、意义不明的“嗯”。魁梧的身躯微动,迈开沉重的步伐,踏着积雪,一步便跨入了那扇透着温暖与阴谋光亮的门缝。

欧真人像受惊的兔子,迅速探出头左右张望了一下,确认无人,才慌忙将沉重的观门重新拉拢、合上。沉重的门闩落下,发出“咔哒”一声闷响,彻底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门内骤然明亮的光线被门板吞噬,风雪重新主宰了门外的一切。然而,那扇紧闭的门后,仿佛蛰伏着一个巨大的、即将爆发的秘密旋涡,无形的压力透过门板弥漫出来,压得门外雪地中每一个潜伏者的心脏都沉甸甸地坠着。

展昭的身体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每一块肌肉都贲张着力量。他几乎能听见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轰鸣。刚才耶律元宜扫视荒原的那一瞥,绿油油的目光仿佛穿透风雪,与他潜伏的位置有过一刹那的交错,惊得他背脊瞬间沁出一层冷汗,又被寒风迅速冻住,冰冷刺骨。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直到那扇门彻底合拢,沉重的门闩声传来,才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吐出一口白气,胸腔里那颗狂跳的心稍稍回落几分。

“先生…”他压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嘶哑,喉头滚动,“狗已入笼…何时收网?”他侧过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公孙策,眼中燃烧着按捺不住的、渴望扑击的火焰。

公孙策依旧伏在雪中,姿势未变,只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映着远处道观窗纸上摇曳的灯火,亮得惊人。他没有立刻回答展昭,而是侧耳凝神,仿佛在极力捕捉着门板之后、风雪间隙里可能泄露出的任何一丝细微声响。风雪太大,除了呜咽,什么也听不见。

“再等等。”公孙策的声音压得极低,沉稳如磐石,每一个字却清晰地传入展昭耳中,“网已收紧,然则…鱼尚未完全吞饵。图纸…必须亲眼目睹,亲耳听闻交易落定,方为铁证如山,不容其狡辩半分。”他微微眯起眼,目光穿透风雪,牢牢锁住道观正殿那扇最为明亮的窗户。窗纸上,人影的晃动似乎变得更加密集、更加急切。“快了…沉住最后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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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昭重重地咬了一下自己的下唇,一股铁锈般的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这最后的等待,比刚才的漫长煎熬更令人窒息。他强迫自己再次将目光钉死在那扇象征着终结的黑沉木门上,巨阙剑在鞘中发出渴望饮血的、微不可闻的低鸣。

道观正殿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将殿内陈旧的梁柱、褪色的神像照得一清二楚,也映照着几张各怀鬼胎的脸。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檀香味,混杂着陈年木料的腐朽气息,却压不住那股无形的紧张与贪婪。

刘公公像一团发酵过度的湿面团,瘫坐在一张铺着厚厚锦垫的太师椅里。他穿着宫中内侍特有的暗紫色团花锦袍,那张保养得宜、却透着虚浮苍白的胖脸上,此刻堆满了谄媚到近乎扭曲的笑容,额头和鼻尖都沁出细密的油汗。他努力想挺直那水桶般的腰身,对着居中站立的耶律元宜点头哈腰,每一次动作,腰间悬挂的那枚代表内宫行走的金色腰牌,便随着他身体的颤动而晃荡,在灯火下反射出刺眼的金光。

“哎呀呀,使君大人一路风雪辛苦!”刘公公的声音尖细滑腻,像抹了蜜油的刀子,“奴婢这心里啊,真是七上八下,唯恐这鬼天气耽搁了您…也耽搁了…耽搁了咱家主子的大事!”他搓着那双肥厚白皙、保养得比女子还细腻的手,目光却忍不住地、一遍又一遍地瞟向站在耶律元宜身侧的欧真人。

欧真人此刻却像个被抽掉了骨头的空皮囊,站在明亮的光线下,显得更加形销骨立。他那身靛蓝色道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枯槁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眼珠像两颗烧红的炭,死死盯着自己枯枝般的手中捧着的那方东西。他双手微微颤抖着,手背上青筋毕露,仿佛捧着的是千钧重担,又或是万世唾骂的烙印。

那是一方玉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