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许攸叛逃?

许攸闻言,猛地抬起头,脸上瞬间挤满了悲愤与委屈之色,配合着那几缕散乱的花白头发,竟真有几分走投无路的凄凉。他捶打着胸口,声音更加凄切:

“大将军明鉴!明鉴啊!袁本初此人,外表看似宽宏大量,实则内心猜忌刻薄,不能容人,更不纳忠言!攸自追随他以来,殚精竭虑,屡献破敌安邦之奇策,却皆被审配、郭图等嫉贤妒能的小人百般阻挠、构陷!大将军您可知,那郭图、审配,不过是阿谀奉承、溜须拍马之徒,只因出身河北豪族,便备受重用,而我等真心献策之人,却动辄得咎!”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出来,“就在今日……就在今日午后!攸不过因军中钱粮调度之事,与审配争论了几句,那袁本初竟不分青红皂白,偏听偏信,当众厉声辱骂于我,言语极其不堪!更……更扬言要追究前责,治我的罪!要杀我以儆效尤!大将军!攸寒心至极,思及大将军您礼贤下士,乃当世之明主,雄才大略,更兼有天子大义名分!故而不惜此身,冒死穿越两军阵地来投,只愿效犬马之劳,助大将军一举击破袁绍,廓清寰宇!以报大将军知遇之恩,亦雪我今日之耻!”他说得声情并茂,涕泪交加,甚至真的用力挤出了几滴浑浊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帐内的地毯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郭嘉在一旁,始终冷眼旁观,嘴角那若有若无的讥讽弧度愈发明显。他重新开始漫不经心地把玩起那几枚铜钱,发出叮当作响的清脆声音,在这充满表演气氛的帐内显得格外突兀。他慢悠悠地开口,语气带着一种仿佛看穿一切的懒散:

“哦?原来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被逼无奈,才来投奔我军啊。真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他话锋一转,如同匕首般锋利,“却不知,子远先生口中所言的、足以‘破袁’、定鼎天下的‘妙策’,究竟是何等惊天地泣鬼神的良谋?值得先生您甘冒这‘杀身之祸’,演上这么一出‘千里走单骑’?不妨说出来,让我等也开开眼界,看看值不值得大将军为您冒这个险?”他特意在“杀身之祸”和“千里走单骑”上加重了语气,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怀疑。

许攸仿佛丝毫没有听出郭嘉话中的讽刺,或者说他刻意忽略了。他像是终于抓住了表现的机会,连忙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和汗水,急切地说道,语气中带着一种献宝般的兴奋:

“攸知袁军命脉所在!其数十万大军每日消耗如山,其粮草辎重,十之七八,尽数囤积于乌巢!此地虽有大将淳于琼率万余兵马守卫,然那淳于琼此人,好大喜功,嗜酒如命,治军松弛,防备必然懈怠!大将军!”他几乎是爬行了两步,仰头看着刘湛,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若您能当机立断,遣一支精锐轻兵,不需太多,五千足矣!人衔枚,马裹蹄,轻装疾进,避开关隘哨卡,趁夜突袭乌巢!只需一把大火,焚尽其粮草囤积!则袁绍麾下纵有百万之众,亦成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军心必然大乱,不战自溃!此乃一战定乾坤之良机啊!大将军!”

乌巢!粮草!

这两个词如同惊雷,猛然在帐内炸响!若许攸所言属实,这无疑是直击袁绍后勤命门、足以瞬间扭转整个战局的绝杀之策!一旦成功,袁绍庞大的军队将不攻自乱!帐内的空气仿佛都为之凝固了一瞬,连郭嘉把玩铜钱的动作都停顿了,贾诩那一直半阖的眼眸也骤然睁开,精光四射!

刘湛眼中亦是精光爆闪,如同暗夜中划过的闪电,但仅仅是一刹那,那光芒便被他强行压制下去,恢复了深潭般的平静。他脸上不动声色,甚至微微皱起了眉头,仿佛在仔细权衡其中的风险,语气带着审慎问道:

“乌巢?此地我亦有所耳闻,确是袁军屯粮重地。然,其守备情况,先生可敢确保如你所言?通往乌巢的路径,先生可知晓?守军布防的详细情况,先生又能提供多少?此事关乎数万将士性命,乃至全军胜负,不可不察,不可不细。”

“攸尽知!尽知详情!”许攸见刘湛似乎意动,更加激动,忙不迭地如同变戏法般从怀中贴身处掏出一卷被汗水微微浸湿的淡黄色帛书,双手高高举起,呈过头顶,声音带着颤抖,“此乃攸利用职务之便,呕心沥血、暗中绘制的乌巢详图!其上不仅标明了乌巢确切方位、周边地形,更有通往乌巢的数条隐秘小径,可避开袁军主要哨卡!还有守军淳于琼所部各营寨分布、粮草囤积的具体位置、甚至每日巡逻换防的大致时间!皆在此图之上!请大将军过目!攸愿以身家性命担保,此图绝无虚假!”

一名亲兵上前,接过那卷看似沉甸甸的帛书,仔细检查无异后,才转身呈送到刘湛面前。刘湛接过帛书,触手感觉布料细腻,确是上等帛料。他缓缓展开,借着跳动的烛光,仔细观瞧。帛书之上,果然用墨笔绘制着一副颇为详尽的地形图,河流、道路、丘陵、树林,标注清晰;代表袁军营垒的方框和代表粮囤的圆圈分布其间,旁边还有细密的小字注解,路径、岗哨、甚至兵力配置,都写得一应俱全,看起来极其专业,极具诱惑力。

刘湛看得非常仔细,目光在图纸的每一个细节上停留,仿佛在记忆,又仿佛在甄别。良久,他才缓缓卷起帛书,脸上看不出喜怒,随手将其递给了早已凑过来的郭嘉。郭嘉接过,只是粗略地扫了几眼,嘴角那抹讥诮的笑容再次浮现,他随手将帛书像是丢垃圾一样丢在旁边的案几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画得倒是挺像那么回事,山川地理,营垒分布,看起来是下了点功夫。”郭嘉语气轻佻,他走到依旧跪在地上的许攸面前,竟然蹲了下来,歪着头,用一种近乎无礼的、审视新奇动物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许攸,慢条斯理地问道:

“许先生,我还有个小小的问题,百思不得其解,想请教先生。”他眨眨眼,“你说袁本初因为区区钱粮调度之争,就当众辱骂你,甚至要杀你?据我所知,袁本初麾下谋士互相攻讦、争权夺利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审配、郭图与你许子远不和,更是人尽皆知。以往袁本初多是和稀泥,各打五十大板了事,怎地这次就突然转了性,非要对你这位老臣子下此狠手?这不合常理啊。”他顿了顿,目光如同针一样刺向许攸闪烁不定的眼睛,“再者说了,先生您这一路从北岸袁绍大营,跑到南岸我军驻地,中间可是隔着数十里两军对峙的险地,遍布明哨、暗卡、巡逻队。先生一介文士,手无缚鸡之力,居然能毫发无伤、如入无人之境般地穿过这铁桶般的防线?连个追捕你的骑兵影子都没看到?难不成……袁本初麾下的那些巡哨、游骑,一夜之间都变成了又聋又瞎的木头人?还是说,先生你有神行太保戴宗那日行八百里的本事,或者会那土遁之术?”

许攸被郭嘉这连珠炮似的、句句戳在要害的诘问,逼得脸色瞬间变了几变,一阵青一阵白,额头上刚刚擦去的汗水又以更快的速度渗了出来,在烛光下闪着油光。他眼神游移,不敢与郭嘉那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目光对视,强自镇定地辩解道,声音却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心虚:

“郭……郭祭酒有所不知!此次……此次袁绍是当真动了真怒!绝非往日可比!他……他疑心我暗中与曹……与他人勾结!至于……至于如何穿过两军阵地……”他咽了口唾沫,艰难地说道,“是……是我花费重金,买通了一名校尉,在其巡逻间隙,才……才侥幸寻得一条缝隙逃脱!追兵……追兵或许被甩掉了,或许……或许尚未发现我已然逃脱……”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如同背景的贾诩,缓缓开口了。他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不高,却像是一把冰冷的、精准的手术刀,直接解剖着事件最核心的逻辑矛盾,让人无从回避:

“许先生弃暗投明,甘冒奇险献此奇策,若属实,确是不世之功,功劳簿上当记首功。”他先给予了肯定,随即话锋如同毒蛇般悄然转向,“只是……老朽愚钝,有一事百思不得其解,还望先生解惑。”他微微前倾身体,那深邃的目光落在许攸身上,仿佛带着千钧重量,“先生既知乌巢乃袁军命脉所在,守备如此至关重要,又深知其守将淳于琼嗜酒误事,防备松懈,此等关乎全局胜负之重大隐患,先生为何不在袁绍面前据理力争,陈明利害,督促其更换守将,加强守备?若能因此避免乌巢被袭,岂不是为袁绍立下擎天保驾之大功?届时,审配、郭图之辈,又如何能动摇先生地位?先生舍此立大功、固权位之坦途不走,反而要行此叛逃献策、风险莫测之险棋?此等舍近求远、舍安就危之举,似乎……非智者所为啊。老朽实在困惑,还望先生教我。”

贾诩这番话,语气平和,甚至带着一丝请教的味道,但其内容却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直接刺向了许攸整个行为逻辑中最不合理、最难以自圆其说的核心!是啊,如果你真的忠于袁绍,发现如此巨大的隐患,第一反应应该是想办法弥补,立功受赏,而不是立刻叛逃,把这份“大礼”送给敌人!这根本不符合一个谋士,尤其是一个以精明著称的谋士的行为模式!

许攸被贾诩这轻飘飘却又重如山岳的问题,问得浑身猛地一颤,如同被闪电击中!他张了张嘴,嘴唇哆嗦着,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冷汗如同小溪般从鬓角流下。他眼神中的慌乱再也无法掩饰,支支吾吾地,言语变得混乱不堪:

“这……此事……此事乃是因为……因为袁绍已……已彻底不信任于我!纵有良策,他……他也绝不会采纳!反而会疑心我别有用心!况且……况且审配、郭图等人必定会……会从中作梗,颠倒黑白!我……我实在是……实在是没有其他办法了!只能……只能出此下策……”他的辩解苍白无力,逻辑混乱,与之前那番声情并茂的表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刘湛将许攸这前后截然不同的反应、那仓皇的眼神、那漏洞百出的辩解,全都一丝不落地看在眼里,心中已然如同明镜般雪亮,判断清晰了七八分。他不再犹豫,脸上瞬间如同春风解冻,露出了温和而宽厚的笑容,仿佛之前所有的质疑和审视都从未发生过。

他站起身,快步走到依旧跪在地上、精神近乎崩溃的许攸面前,伸出双手,亲自用力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还体贴地帮他拍了拍袍袖上沾染的尘土,语气充满了安抚与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