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劝进表如雪片

他最后指了指剩下的几份,以及放在最边上、一份看起来格外厚重、签名密密麻麻如蚁群的帛书:“这是冀州安平国、渤海郡等地,一百三十七位自称‘乡绅耆老’者联名所上的‘万民书’,内容……大抵相同。”他甚至没有再去详细描述那千篇一律的颂圣词藻。

刘湛终于将目光从手中的《孙子兵法》上移开,放下了那卷沉重的竹简,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那几卷做工精致、代表着不同势力派别心意的表章,却没有伸手去拿任何一份,只是嘴角牵起一丝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淡淡道:“文若,辛苦你了。这些东西,其意自明,你看着处理便是,不必事事呈报于我。”他试图将这股巨大的政治压力轻描淡写地推开。

荀彧微微欠身,姿态依旧恭敬,但语气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坚持:“主公明鉴,此非寻常政务,乃关乎国体根本之大事,彧岂敢擅专?如今舆情汹涌,非止于庙堂,已渐及江湖,群情激昂,众口一词,皆云……天命在魏,归于明公。此诚然乃众望所归。然,主公若一直不置可否,悬而不决,恐寒了前线将士与朝堂百官拳拳之心,亦使天下那些尚在观望、心思不定者,心生疑虑,徒增变数。”他措辞依旧谨慎典雅,但意思已经表达得无比明确:火候已到,到了必须明确表态、给所有人一个交代的时候了,一直“三思”下去,故作谦冲,反而会引发不必要的猜测、焦虑甚至内部动荡。

刘湛自然深刻明白这个道理。他缓缓站起身,玄色的袍袖拂过案几,踱步到那扇镶嵌着透明琉璃的雕花长窗前,负手而立,望着窗外庭院中几株在严寒中依旧挺直了躯干、针叶苍翠欲滴的古松,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欣赏其傲雪风骨,又仿佛在与内心的某个声音对话。书房内只剩下炭火的轻微噼啪和瑞脑香燃烧时几不可闻的细响。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带着一丝刻意表现的凝重:“文若,孤非是贪恋汉室虚名,亦非故作谦逊、沽名钓誉之徒。只是……称帝之名号易得,安天下之实质艰难。如今之势,南方孙氏据江东之险,刘氏踞荆益之固,皆未宾服,刀兵之祸,犹在眼前。北方初定,百废待兴,亟需与民休息,恢复元气。仓廪未实,府库未充,此时若急急正位,是否时机最佳?是否会授人口实,谓孤‘急不可耐’,‘视神器如私物’,反倒失了人心?此孤所以夙夜忧叹,踌躇难决者也。”这是他内心真实考量的冰山一角,也是作为一个成熟政治家、一个即将迈出那最后一步的领导者,必须在外人面前表现的“清醒”与“远虑”,是权力游戏中最顶级的表演。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甚至有些凌乱的脚步声,以及近卫低声劝阻的模糊话语。紧接着,郭嘉那独特的、带着几分宿醉未醒般的惫懒和永远挥之不去的戏谑腔调,清晰地穿透了门帘,打破了书房内凝重的气氛:

“文若兄!荀令君!你可让我好找!躲清静也不是这么个躲法!主公也在?正好正好!再不找个人说说话,排解排解,我郭奉孝怕是真要被我那府上堆满的‘表章’和‘心意’给活埋了!”

话音未落,厚重的锦缎门帘被“哗啦”一声掀开,一股寒气趁机涌入,让炭火都为之摇曳了一下。郭嘉像一条滑溜的泥鳅般钻了进来。他今日罕见地穿了一件厚实臃肿的青色粗布棉袍,领口一圈灰扑扑的狐毛被呵出的热气和沾染的雪沫打湿,纠结在一起,显得有些狼狈。脸颊被外面的寒风冻得通红,鼻尖更是红得发亮,但他那双标志性的、总是带着几分朦胧醉意却又无比清醒透彻的眼睛,却亮得惊人。令人哑然失笑的是,他手里没拿任何表章文书,反而拎着一个不大的、看起来颇为沉手的粗陶酒坛,坛口用红布塞着,与他此刻的形象倒是相得益彰。

他先是对着刘湛的方向,极其随意地、笑嘻嘻地拱了拱手,算是行了礼,然后便转向荀彧,夸张地长叹一口气,语气充满了“悲愤”:“我的荀令君啊!你是坐镇中枢,稳如泰山,可知小弟我那小小的、破落的军师祭酒府,如今成了什么光景?那门槛都快被各色人等给踏平了!今天这个刺史派心腹送来表章,请我‘务必代为转呈,美言几句’;明天那个将军的亲兵头子,拐了十八道弯打听主公对此事到底是个什么章程、什么心意……这还算是正经路子!”他一边说,一边自顾自地找了个离炭盆最近的空锦墩,毫不客气地坐下,将那只粗陶酒坛“咚”地一声放在脚边的地毯上,溅出几点酒渍。

“最离谱的是,”郭嘉拍着自己的大腿,表情痛心疾首,“连我府上看门的那個耳背眼花、走路都打晃的老苍头,就这两天!都神神秘秘地跑来跟我说,他收了好几份沉甸甸的‘润笔费’!都是求他在我面前,多多美言,劝主公早日顺天应人,登基称帝!还说什么‘郭祭酒最是念旧,定会体恤下情’!文若兄,你说说,你说说!这都叫什么事儿?啊?我郭奉孝在你们眼里,就是那么眼皮子浅的人吗?”他指着自己的鼻子,一脸“士可杀不可辱”的滑稽表情。

荀彧看着郭嘉这副活宝模样,先是微微一怔,随即无奈地摇了摇头,那一直紧绷的嘴角,终于忍不住向上弯起了一个细微的弧度,眼中也闪过了一丝真切的笑意。他知道郭嘉多半是在添油加醋,但这番插科打诨,确实像一阵穿堂风,瞬间冲淡了书房内那过于沉重、几乎要凝固的气氛。

刘湛也转过身,双臂环抱,好整以暇地看着郭嘉的表演,挑眉道:“哦?看来奉孝如今是行情看涨,奇货可居啊。这‘从龙之功’的引路人,怕是非你莫属了?是不是还得提前恭喜你,日后位列三公,指日可待?”

郭嘉闻言,连忙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双手摆得如同风中荷叶:“哎哟我的主公!您可千万别拿嘉开这等玩笑!折煞我也!嘉这点微末功劳,全赖主公提携指点,能跟着主公混口安稳饭吃,偶尔出点馊……呃,是出点不上台面的小主意,已是侥天之幸,哪敢痴心妄想,惦记什么从龙之功、三公之位?那是文若兄、公达兄他们考虑的,嘉可担待不起,担待不起!”他一边说,一边做出擦拭冷汗的夸张动作。

玩笑开过,郭嘉脸色一正,虽然坐姿依旧懒散,但眼神却变得清亮而锐利起来,他看向刘湛,语气认真了几分:“不过主公,方才文若兄所言,确是老成谋国之言,句句在理。眼下这劝进之风,其势已成,绝非一二人之力所能阻挡,更非故作谦逊所能平息。所谓‘众意难违’,‘大势所趋’,便是如此。主公若再继续推辞下去,下面那些人,从骄兵悍将到地方官吏,心里可真要开始打鼓,胡思乱想了。”他顿了顿,压低了些声音,带着点分享秘密的语气,“别的不说,就昨天,夏侯元让(夏侯惇)将军硬是把我拉去他府上喝酒,几碗黄汤下肚,就开始拍着桌子嚷嚷,‘主公什么都好,就是这点不爽利!这皇帝位子,除了主公,谁坐俺老夏侯都不服!主公再不当皇帝,俺……俺就自己带兵去许都,把那个小皇帝请下来,直接把玉玺塞主公怀里!’当然,这纯属醉后狂言,当不得真。”他话锋一转,意味深长地看着刘湛,“但,军中不少将领,尤其是早期追随主公从颍川出来的那批老兄弟,心里或多或少,恐怕都有类似的想法,只是没元让将军那么直白罢了。他们提着脑袋跟着主公厮杀半生,求的,不就是这从龙开国、封妻荫子的最后一哆嗦吗?”

他这番话,半真半假,既点明了军方那简单直接、甚至有些粗暴的拥立态度,又巧妙地用夏侯惇这个莽夫的形象,将其中可能蕴含的威胁性化解于无形,同时再次强调了“众意”的不可违逆。

刘湛缓缓踱回书案之后,却没有立刻坐下,手指依旧无意识地、极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案面,发出“笃、笃”的轻响,深邃的目光低垂,仿佛在权衡着利弊得失,又像是在进行最后的心理建设。荀彧和郭嘉都不再说话,屏息凝神,安静地等待着,书房内再次陷入了沉寂,只有炭火不知疲倦地燃烧着,将那暖意一丝丝渗透到房间的每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