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胶林深处的硝烟味还没被晚风完全吹散,混着橡胶树汁的青涩、腐叶的霉味和泥土的腥气,在暮色里缠成一团黏腻的雾。警笛声的尾音像被掐断的棉线,起初还带着尖锐的余颤,飘出半里地后就软了下来,终于沉进远处连绵的山影里,没了声息。
我斜靠在救护车敞开的后门上,金属门板还留着引擎运转后的余温,隔着磨白的警裤熨着后腰。辛集兴坐在旁边的折叠椅上,左手搭在膝盖上,右手腕肿得像根发面的馒头,青紫的淤痕从腕骨蔓延到小臂,那是今早和山九搏斗时被钢管砸出来的伤。我用碘伏棉棒轻轻蹭过他腕关节处最肿的地方,棉棒刚触到皮肤,他就猛地抽了口气,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裤缝,布料被捏出几道深深的褶子:“嘶……轻一点,这破手腕跟断了似的。”
“忍着点,刚给你喷了云南白药,再消个毒就好。”我把用过的棉棒扔进医用垃圾桶,正准备拿纱布给他缠上,裤兜里的手机突然“嗡——嗡——嗡——”连震了三下。那震动不是总部加密通讯器那种短促、尖锐的蜂鸣,而是我那台用了三年的智能手机特有的闷响——塑料后壳早就磨得掉了漆,边角露出米白色的底色,震动时贴着大腿内侧的皮肤,麻丝丝的,像有只小虫子在布料底下钻来钻去。
我腾出左手掏手机,指腹先蹭到了后壳正中央那张贴了半年的卡通贴纸——是辛悦昨天硬塞给我的哆啦A梦,蓝白相间的色块早就被汗水浸得发暗,四个角卷得像被狗啃过,边缘还粘着点今早橡胶林里的草屑。按亮电源键时,屏幕的冷光突然刺得我眯起眼——刚在橡胶林里待久了暗环境,这光显得格外晃眼,我下意识地调低了亮度,指尖划开解锁界面,短信预览栏立刻跳了出来。
发件人是个没有备注的缅甸号码,数字末尾还带着两个奇怪的符号。短信内容只有一行,字体是扎眼的正红色,像用新鲜血漆写的:“今夜十点,‘金孔雀’夜总会308包厢,聊聊雷清荷没说完的事。”最下面的落款两个字,让我捏着手机的指腹瞬间凉了下来——“花粥”。
我盯着那两个字看了两秒,呼吸猛地顿了一下。救护车的顶灯还亮着,暖黄的光打在屏幕上,把“花粥”两个字照得格外清晰,像两张冷笑的脸。辛集兴凑过来,原本还皱着眉揉手腕的手突然停住,喉结狠狠滚了一圈,声音里的疲惫瞬间被绷紧的冷意取代:“是那个女人?她倒敢主动露头。”他伸手想拿过手机再看一眼,手腕一动就牵扯到伤口,疼得他龇了下牙,却还是死死盯着屏幕上的红色字体,眼神像淬了火的钉子。
“花粥”两个字像淬了冰的锥子,“嗖”地扎进眼里,连带着太阳穴都突突地跳起来,凉丝丝的痛感顺着眼尾往下窜,攥得我眼眶发紧。我捏着手机的指节瞬间绷成了青白色,皮肤紧紧贴在骨头上,连手背的青筋都凸了出来——手机屏幕边缘那道去年摔出来的裂痕,此刻像条狰狞的小蛇,在冷光下显得格外扎眼,裂痕里卡着的细沙和橡胶碎屑,还是今早从老胶厂带出来的。
辛集兴的肩膀几乎贴到我胳膊上,他刚把辛悦抱进救护车,后颈的警发还沾着妹妹的头发丝,眼下的青黑重得像被烟熏过,连眼尾的细纹里都卡着没擦干净的疲惫。可当他的目光扫过“花粥”两个字时,喉结“咕咚”一声狠狠滚了一下,原本耷拉着的眼皮猛地掀开,瞳孔里瞬间燃起一团火,像被泼了汽油的火星子。他右手下意识攥成拳头,受伤的手腕因为用力而微微发颤,腕关节处那片青紫的淤痕更明显了,连带着小臂的肌肉都突突地跳,指节“咔咔”响了两声:“这女人敢送上门来?正好把莲花帮那些藏在阴沟里的耗子全扒出来,给张队、给赵鹏他们报仇!”他的声音里还带着送妹妹时的沙哑,却裹着一股子不管不顾的狠劲,唾沫星子都溅到了手机壳的卡通贴纸上。
杨杰这时从救护车后面绕过来,左胳膊挎着战术背包,右手里捏着个白色药板——刚从医护人员那拿的止痛药,铝箔板上已经空了两格。他警服的左肩鼓鼓囊囊的,缠着三层医用纱布,最外层已经被渗出的血渍晕透了,浅粉色的血从纱布缝里渗出来,顺着胳膊肘往下爬,在袖口的警徽上洇出一小片暗痕。他嘴里叼着支烟,烟蒂烧得只剩指甲盖那么长,火星子“滋滋”地舔着过滤嘴,烫得他指尖发红都没察觉,灰白的烟雾绕着他满是胡茬的下巴往上飘,把他眼角的细纹都熏得模糊了。
“别冲动。”他把烟从嘴里拿下来,声音低沉得像磨砂纸蹭过木头,“花粥是雷清荷的‘影子’,当年莲花帮第一次把Rkb1从缅甸运进来,就是她乔装成茶商去边境接头的,心思比山九细十倍,下手也更黑。她主动约你,跟饿狼主动露肚子一样,绝不是没准备。”说着,他把烟蒂摁在救护车的铁皮上,“滋啦”一声,火星子瞬间灭了,在冰凉的铁皮上留下个黑印子。他弯腰拉开战术背包,从里面掏出一把伯莱塔92F——枪身的黑色涂层磨掉了一块,露出底下的金属底色,握把上的防滑纹里还沾着点干涸的血痂,是上次围堵毒贩时留下的。他把枪往我手里一塞,枪托磕在我掌心,沉甸甸的凉;又摸出个装满的9毫米弹夹,弹夹边缘磨得发亮,递到辛集兴面前时,特意用拇指摁了摁弹夹底部的卡扣:“枪提前上膛,保险打开别关。进去后你贴左墙站,盯着那扇落地窗——这种夜总会的窗户多半能从外面撬开;我守门口,盯着走廊的动静;辛集兴你靠沙发站,重点看沙发背后的死角,那地方最容易藏人。”他说话时,因为左肩用力,纱布又渗开一点血,他却只是皱了下眉,用手背随意擦了擦胳膊肘的血渍,眼神冷得像橡胶林凌晨的露水:“别给她留任何偷袭的机会,这女人手里沾的血,比山九还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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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九点五十,城郊的“金孔雀”夜总会像头扎满彩灯的巨兽,蹲在湿漉漉的街边——半小时前刚下过一阵毛毛雨,路面还洇着水光,被夜总会的霓虹灯一照,泛着黏腻的光。玫红的光管绕着门头的孔雀造型缠了两圈,明黄的灯管勾着三层楼的窗框,靛蓝的灯条则沿着墙角铺成一道“河”,三种颜色撞在一起,浓得像化不开的颜料,把整条街的夜色都染得发腻。灯光砸在湿地上,碎成一片扭曲的光斑,有的像被踩扁的玫瑰,有的像淌开的蛋黄,乱哄哄堆着,活像谁打翻了美术生的调色盘。
门口站着两个迎宾,穿的傣式短裙是廉价的化纤面料,裙摆上缝的塑料亮片有的已经翘了边,一动就“哗啦”响。左边那个女孩的眼影涂得太急,眼尾的墨绿膏体晕到了颧骨,假睫毛粘歪了一角,眨眼时像有只黑蝴蝶在眼下扑腾;右边的那个指甲涂着剥落的正红甲油,手里攥着块皱巴巴的迎宾牌,指节泛白。见我们三个穿藏青警服的人走过来,她们脸上的笑瞬间僵住,左边的女孩下意识往后缩了半步,高跟鞋跟在湿地上打滑,右边的赶紧伸手拽了她一把,两人交换了个慌乱的眼神,手都不自觉地绞着裙摆——化纤布料被拧出一道道褶子,露出里面磨得起球的衬里。但还是硬挤出笑,声音发颤:“三、三位是花姐等的客人吧?这边请……包厢在三楼最里面,电梯刚坏,得走楼梯。”
顺着狭窄的楼梯往上爬,二楼走廊的重低音突然炸了出来,震得楼梯扶手都在抖。刚踏上二楼走廊的地砖,脚底就传来一阵发麻的共振——音箱就嵌在走廊两侧的墙里,黑色的网罩蒙着,震得人胸腔发闷,连呼吸都跟着节奏晃。空气里裹着一股复杂的臭味:廉价伏特加的辛辣冲鼻,劣质花果香水的甜腻粘喉,还有没滤嘴的粗烟燃尽后的焦糊味,混在一起像团浸了油的棉花,堵在喉咙口,呛得我忍不住皱紧眉头,下意识摸了摸别在腰后的伯莱塔——枪身的冰凉能稍微压下这股恶心感。
路过的包厢门偶尔被推开一条缝,能看见里面的景象:靠门的沙发上,一个光着膀子的男人正搂着穿露脐装的女人摇骰盅,骰盅撞在玻璃茶几上“哐当”响;墙角的小桌旁,几个染着黄发的青年叼着烟,手里捏着卷起来的钞票,眼神发直。但只要我们的警服晃过门缝,里面的动静就会顿一下——摇骰盅的男人手停在半空,叼烟的青年赶紧低下头,连眼皮都不敢抬。没有一个人敢多看我们一眼,连服务生送酒时都弓着腰,脚步轻得像猫,显然,花粥早就打过招呼,这里剩下的,全是她的人。
三楼的走廊突然静了下来,重低音弱成了远处的闷响,空气里的臭味也淡了些。308包厢的门虚掩着,留着一道两指宽的缝,里面没传出台球声或笑声,只有一种沉得压人的安静。我伸手推开门,首先钻进鼻子的是一股浓郁的檀香——不是寺庙里的清苦味,是掺了蜜的沉水香,混着女士薄荷烟的凉味,硬生生盖过了走廊的浊气。
包厢里没开大灯,天花板的水晶灯关着,只有四面墙上各嵌着一盏暗红色的壁灯,灯罩是磨砂玻璃的,光从里面渗出来,斜斜打在深棕色的真皮沙发上,投下大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花粥就坐在沙发正中央,背靠着雕花的红木靠背,穿一件黑色真丝吊带裙——真丝滑得像流水,贴在她身上,勾勒出腰腹的曲线,右侧的肩带松松垮垮滑到胳膊肘,露出的锁骨窝里陷着枚鸽子蛋大的金莲花吊坠,吊坠边缘刻着细密的卷草纹,灯光照在上面,反射出细碎的冷光,晃得人眼晕。她的卷发是刚烫的大波浪,发梢带着点金棕色,垂在胸前,随着呼吸轻轻晃。右手指尖夹着支细长的薄荷烟,烟身是淡绿色的,烟灰已经积了半寸长,却像粘在烟头上似的,没掉下来——她就那么坐着,眼皮半垂着,盯着茶几上的空酒杯,仿佛我们不是来赴约的对手,只是路过的服务生。
“来得挺准时。”花粥终于抬了抬眼皮,眼尾的眼线挑得极细,像把小刀子。她涂的是哑光正红口红,嘴唇抿起时,唇线边缘蹭到了杯沿,留下一道浅红的印子。嘴角慢慢勾起一抹笑,可眼仁里一点暖意都没有——那黑眼珠深得像橡胶林里的老井,冷得发寒,连壁灯的红光都照不进去。她夹着烟的手指往茶几上点了点,烟灰“簌簌”落在未开封的威士忌瓶身上:“怎么不坐?怕我在酒里下Rkb1?还是怕我学山九,玩什么机关陷阱?”
茶几上并排放着三瓶苏格兰威士忌,瓶身蒙着层薄灰,标签上的英文已经磨得模糊,只有“Single Malt”几个字母还能看清,银色的瓶盖没拧开,封条完好。旁边三个高脚杯擦得锃亮,杯壁薄得像纸,壁灯的红光映在杯口,折出一道细碎的光弧。就在那光弧晃过的瞬间,我瞥见杯口的反光里,沙发背后的阴影深处,有个半蹲着的黑影——那人裹着黑色连帽衫,帽檐压得极低,手里攥着个长条形的东西,外面裹着黑布,轮廓鼓鼓的,像根包了棉套的钢管,末端还露着一点金属的冷光。
小主,
辛集兴往前跨了半步,后背绷得像拉满的弓。他的右手按在腰后的枪套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连手背的青筋都凸了起来,受伤的左手垂在身侧,手腕处的纱布被绷得紧紧的,关节处微微凸起,显然还没消肿。他没看那几瓶酒,也没看高脚杯,眼神死死钉在花粥脸上,像盯着猎物的狼——连眨眼都舍不得,生怕错过她一个细微的动作。声音冷得像橡胶林凌晨的露水,带着刺骨的硬气:“雷清荷已经在别墅里被抓了,莲花帮的账房、接头人、运毒司机全落网了,你现在约我们,是想主动交代走私路线,还是想替你那个主子垫背?”
花粥突然笑了,笑声不像女人该有的软媚,倒像碎玻璃在水泥地上摩擦,又尖又刮耳朵。她把烟蒂摁进水晶烟灰缸里——那烟灰缸里堆着十几根烟蒂,有的还冒着细小的火星,“滋啦”一声,青烟冒起来,混着檀香的味道飘散开。她的指甲涂着和口红同色的红漆,边缘已经剥落,划过高脚杯的杯脚时,发出“叮”的一声轻响。“自首?”她挑了挑眉,语气里满是嘲讽,“辛警官可真会说笑话。我约你们来,是想给你们看样东西——关于阿明母亲的。”
她说着,慢悠悠地探身去够茶几底下的黑色文件夹。那文件夹是真皮的,边缘磨得发亮,显然用了很久。她的手腕转了半圈,指尖刚碰到文件夹的皮质封面,指甲就顺着纹路划了一下,留下一道浅红的印子。可就在她的手指即将扣住文件夹把手的瞬间,沙发背后的黑影突然动了——那人猛地往前倾了倾身,裹着黑布的东西蹭到了沙发腿,发出“咔嗒”一声轻响,帽檐下的眼睛露出来一点,像狼的瞳孔,在阴影里闪着冷光。
我右手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往腰后摸去,指腹瞬间贴上了伯莱塔92F的枪身——防滑纹里还沾着我手心的冷汗,枪托的塑料壳磨得发滑,是这几个月来摸熟的触感。指尖刚扣住握把,还没来得及把枪拔出来,后颈突然传来一阵闷沉的钝痛!那力道像烧红的铁锥裹了层破布,狠狠砸在颈椎的缝隙里,痛感“唰”地顺着脊椎往上窜,瞬间扎进太阳穴,像有几十根细针同时往脑子里钻,疼得我眼前一黑。
包厢里的暗红灯光突然拧成了旋转的漩涡,壁灯的光晕叠在一起,变成模糊的红团;耳边原本微弱的音乐骤然变成“嗡嗡”的轰鸣,不是重低音的震感,是像破鼓风机塞进了脑子里,转得人天旋地转。我想回头看清是谁偷袭,可脖子像灌了铅,根本转不动,胳膊也软得像面条,伯莱塔从手里滑了出去——枪身磕在大理石地板上,先是“哐当”一声闷响,接着弹了一下,又“叮”地撞在高脚杯的杯脚上,那点声音在轰鸣里细得像蚊子叫,眨眼就被吞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