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烟火下的新痕

“哐当”一声轻响,是李秀云手里的筷子掉在了桌上。她猛地捂住嘴,眼圈瞬间就红了,大颗大颗的泪珠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砸在面前的碗沿上。那不是悲伤的眼泪,是巨大的、长久压抑后的狂喜和解脱!她肩膀剧烈地抖动着,泣不成声,只能用力点着头,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

吴建军看着妻子泪流满面的样子,眼圈也有些发红。他端起酒盅,仰头将剩下的酒一口闷下!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也点燃了他胸中积压多年的块垒。他放下空盅,用手背狠狠抹了一下嘴巴,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嘶吼的宣泄:

“还完了!他娘的!终于还完了!这些年……太难了!太累了!像……像背着一座山!喘不过气啊!”他猛地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碗碟叮当作响,油灯的火苗剧烈地跳动了几下。“从今往后……咱……咱能挺直腰杆做人了!”

这突如其来的爆发,把吴家宝吓得一哆嗦,差点哭出来。吴小梅也睁大了眼睛,有些害怕地看着情绪激动的父亲。吴普同更是猛地抬起头,惊愕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又熟悉的父亲。那张被酒意和激动染红的脸膛,那双布满血丝却亮得惊人的眼睛,那紧握的、微微颤抖的拳头……这是他从未见过的父亲!不再是沉默的、佝偻的、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背影,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会嘶吼、会流泪、会砸桌子的人!

“一万多……帐……还完了?”吴普同在心里反复咀嚼着父亲的话。他虽然对一万多这个数字具体意味着多少斤粮食、多少头猪没有清晰的概念,但他从父母那巨大的情绪波动里,从母亲汹涌的泪水里,从父亲那近乎癫狂的宣泄中,无比清晰地感受到——那压在全家人头顶上、压得父亲常年沉默寡言、压得母亲愁眉不展的、名为“债务”的巨山,被搬走了!彻底搬走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合着震惊、懵懂,还有一丝迟来的理解,猛地冲进吴普同的心田。他忽然明白了父亲今年舒展的眉头,明白了母亲多出的笑容,明白了桌上这顿前所未有的丰盛年夜饭意味着什么!家里的“条件”,就像这桌上摇曳的灯火,虽然微弱,却在驱散黑暗,在一点一点地、实实在在地变好!不再只是“听说”,而是他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能真切感受到的变化!

“噼里啪啦——!!!”

恰在此时,屋外骤然响起一阵震耳欲聋、连绵不绝的鞭炮齐鸣声!是村里富裕些的人家,点燃了长长的“大地红”!成千上万颗鞭炮在瞬间炸响,汇成一股巨大的、排山倒海般的声浪,仿佛要将整个夜空撕裂!红光透过糊着破报纸的窗户,在堂屋里明灭闪烁,映照着吴建军激动未平的脸,映照着李秀云泪痕未干却带着笑意的脸,映照着孩子们或惊吓或兴奋的脸,也映照着墙上那张鲜红的奖状和崭新的年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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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震耳欲聋的喧嚣和满屋跳动的红光中,吴建军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缓缓靠在了椅背上。他微微阖上眼,胸膛剧烈起伏着,嘴角却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近乎虚脱的笑意。李秀云擦干眼泪,重新拿起筷子,声音带着哽咽后的沙哑和满足:“好了好了,大过年的,说这些干啥!都过去了!来,吃饭!快吃!菜都凉了!”她不停地给丈夫、给孩子们夹菜。

吴普同低下头,看着碗里堆得冒尖的菜——有他爱吃的炖肉,有平时很少能吃到的炸带鱼。他夹起一块带鱼,金黄的鱼皮酥脆,雪白的鱼肉鲜嫩。他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那陌生的、鲜美的滋味在舌尖绽放开来。屋外,鞭炮的狂潮还在继续,声浪一阵高过一阵,仿佛永不停歇。屋内,油灯的火苗在喧嚣的气浪中顽强地跳跃着,将一家人的影子长长地投在斑驳的土墙上。

父亲沉重的喘息声,母亲满足的叹息声,弟弟妹妹满足的咀嚼声,交织在震天的鞭炮声里。吴普同默默地吃着,感受着口中鲜美的鱼肉,感受着屋内这份沉甸甸的、来之不易的暖意。那压垮父亲的巨山消失了,而一种新的、名为“希望”的东西,如同窗外那不断炸响的、驱散黑暗的烟火,在这个1989年的除夕夜,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带着硝烟的气息,落在了吴家低矮的屋檐下,也落在了吴普同懵懂却又开始苏醒的心田上。烟火的光亮在窗纸上明明灭灭,像一道道新生的刻痕,烙印在这个刚刚卸下重负的家庭记忆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