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窑火与春泥

“就这两天!听说正收拾窑洞,清理场地呢!招工告示都贴在窑场门口的大槐树上了!想去直接去窑场找刘老板就成!”

张有福走后,吴家小院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昏黄的油灯光从堂屋门缝透出来,映着吴建军凝神思索的脸。李秀云看着他,欲言又止。她知道丈夫的心思。地要歇着,只种玉米确实省心,但也就意味着今年地里刨食的收入会大幅缩水。家里虽然还清了旧债,但底子依旧薄,两个孩子上学,处处要钱。这五块二一天的工钱,对吴建军来说,无疑是个巨大的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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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吴建军就起来了。他换上了一身最破旧、最耐脏的靛蓝色粗布衣裤,脚上蹬着那双沾满泥巴、后跟都快磨平的解放鞋。他胡乱扒了几口李秀云热好的剩饭,对正在喂鸡的妻子说了句:“我去窑场看看。”便大步流星地出了门。

吴普同是被父亲出门的动静惊醒的。他扒着窗户纸上的破洞往外看,只见父亲那高大却微驼的背影,在清冷的晨雾中,朝着村南的方向,步履坚定地走去,很快消失在灰蒙蒙的村道尽头。一股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有好奇,也有一丝隐隐的担忧。

村南的河沟边,那座巨大的、如同怪兽般匍匐的土窑包,此刻已不复往日的死寂。远远就能听见人声、铁锹铲土的摩擦声、还有牲口的嘶鸣。空气中弥漫着潮湿泥土和淡淡牲口粪便的气息。几缕青烟从窑顶破损的烟囱里试探性地冒出来,在微寒的晨风中袅袅飘散。

窑场门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上,果然贴着一张红纸写的招工告示,墨迹还很新。已经有不少村里的青壮汉子围在那里,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吴建军挤进人群,仔细看了看告示内容,和张有福说的差不多。他深吸一口气,拨开人群,朝着窑场里面一个穿着半新蓝色涤卡中山装、戴着眼镜、正指挥着几个人清理场地碎石的中年男人走去。

“刘老板?”吴建军试探着问。

中年男人转过身,上下打量了一下吴建军,看到他结实的身板和粗糙的大手,点了点头:“我是。你是来干活的?”

“嗯。”吴建军应道,“有力气,肯下力。”

“以前干过窑上的活吗?”

“没干过砖窑,但力气活干了大半辈子。”吴建军回答得很实在。

刘老板推了推眼镜,又看了他两眼:“行。看你是个实在人。先试试工,和泥扣坯。工钱一天五块二,管一顿晌午的棒子面窝头咸菜。能干长就留下,不能干随时走人。干不干?”

“干!”吴建军没有任何犹豫。

就这样,吴建军成了这座重新点燃窑火的老砖窑里的一名新窑工。

最初的几天,吴普同每天放学,都会特意绕到村南河沟边,远远地眺望那座冒着越来越浓烟气的土窑包。他不敢靠得太近,怕被父亲发现挨训,只敢躲在河沟对面的土坡后,或是茂密的枯草丛里,偷偷地看。

窑场像一头苏醒的巨兽,日夜不停地吞吐着泥土和烟火。巨大的取土坑边,几头骡子拉着沉重的石碾子,一圈圈地碾压着新挖出来的黄胶泥。光着膀子、只穿着破旧单褂的汉子们(其中就有父亲吴建军),挥舞着沉重的铁锹和钉耙,将碾过的泥土堆成小山,再奋力将旁边沟渠里引来的水泼上去。泥水混合,变成粘稠湿滑的泥浆。汉子们跳进泥浆里,用脚反复踩踏、揉搓,直到泥浆变得均匀、柔韧、富有黏性。汗水混合着泥浆,在他们古铜色的脊背上肆意流淌,勾勒出一道道沟壑。沉重的喘息声和踩踏泥浆的“噗嗤”声,隔着河沟都隐约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