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灰蓝色的晨光刚刚漫过东边低矮的院墙,吴家小院里就已经人影幢幢。寒气像浸了冰水的布,紧紧裹着每一寸裸露的皮肤。呵气成霜。没有言语,只有压抑而急促的呼吸声和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弥漫着一种大战将临的肃穆。
李秀云把昨晚特意多蒸出来的几个红薯窝头塞进一个旧布袋,又灌了一壶滚烫的开水,用破棉絮仔细裹好保温。她动作麻利,眼神却带着一夜未眠的血丝和沉沉的忧虑。吴普同默默地把家里那把最大的铁锹和锄头扛在肩上,冰冷的铁器接触皮肤,激得他一哆嗦。吴小梅帮弟弟吴家宝裹紧了旧棉袄的领口,自己也缩着脖子,小脸上满是懵懂的不安。吴家宝似乎也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氛,难得地没有吵闹,只是紧紧抓着姐姐的衣角。
“走。”李秀云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干脆。她率先扛起排车的套绳,沉重的木辕压上她瘦削的肩膀。吴普同赶紧把工具放进车斗,和妹妹弟弟一起,跟在母亲身后,推着吱呀作响的排车,沉默地走出院门,走向村外那片取土的闲地。
深秋的田野一片荒芜。裸露的土地冻得硬邦邦,踩上去发出咯吱的脆响。枯草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在熹微的晨光下闪着冷硬的光。那片比周边低半米左右的洼地,无言地诉说着过去一年里被取走的沉重。李秀云放下排车,走到取土的坑边,目光扫过坑底残留的碎土和冻得僵硬的草根,最后落在坑壁上那颜色更深、更坚硬的生土层上。她深吸了一口凛冽的空气,仿佛要汲取某种力量。
“就挖这下面的生土。”她指着坑壁,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普同,跟我挖!小梅,家宝,把挖下来的土块往排车边上拢!手脚利索点!”
话音未落,李秀云已经挥动了铁锹。锹尖狠狠凿在冻得发硬的生土层上,发出“铛”的一声脆响,只留下一个浅浅的白印,震得她手臂发麻。她咬着牙,再次高高举起铁锹,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下!这一次,锹尖终于嵌进了坚硬的土层,撬下几块冻得结实的土疙瘩。
吴普同也学着母亲的样子,抡起铁锹。每一次锹刃与冻土的撞击,都像砸在石头上,巨大的反震力沿着木柄传到他的手臂、肩膀,震得骨头缝都发酸。冰冷的铁锹柄很快冻得粘手,每一次握紧都像握住一块冰。虎口被震得生疼,指尖很快失去了知觉。他咬着牙,闷头一下、一下地挖着,每一次挥锹都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在寒冷的空气中化作一团团白雾。
吴小梅和吴家宝拿着小钉耙和小铁铲,费力地把母亲和哥哥挖下来的、冻得硬邦邦的生土块,往排车边上扒拉。这些土块又冷又硬,像一块块小石头,搬动起来格外吃力。没一会儿,吴小梅的小手就冻得通红,像十根胡萝卜,她不停地对着手呵气。吴家宝更是累得小脸皱成一团,带着哭腔:“妈……冷……手疼……”
“忍着点!想想咱们的新房子!”李秀云头也不抬,声音严厉,手上的动作丝毫不停。汗水混着泥土沾在她的额发上,很快又被寒气冻结成细小的冰碴。她心里像压着一块巨石,丈夫昨晚那番雷霆般的怒吼还在耳边回响,地基上那几处松软的“疮疤”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她必须赶在丈夫下工回来前,尽可能多地准备好“药”——这些坚硬冰冷的生土。
排车艰难地装满了一车。李秀云把套绳死死勒进肩膀的棉袄里,身体前倾,几乎与地面平行,双脚死死蹬住冻硬的地面,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吼。排车发出痛苦的呻吟,车轮在冻土上艰难地滚动,留下两道深深的、扭曲的辙印。吴普同、吴小梅、吴家宝,三个孩子用尽全身力气在车后推着。车轮碾过一个小坑,车身猛地一颠,吴普同脚下一滑,膝盖重重地磕在冻土上,钻心地疼。他一声没吭,爬起来,抹掉沾在破棉裤上的泥雪,双手重新抵上冰冷的车板,憋红了脸继续发力。冷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灌进领口,汗水却浸湿了贴身的衣服,冰火两重天。
一趟,两趟,三趟…… 每一次往返都像一次漫长的苦役。闲地的深坑边缘,被挖开了一个更大的缺口,冻硬的生土源源不断地被运走。新宅基地巨大的土台上,靠近东角和边缘几处被标记出来的地方,渐渐堆起几座新的小丘。太阳升起来了,苍白无力地挂在灰蒙蒙的天空,吝啬地洒下一点微弱的光,却带不来丝毫暖意。排车吱呀的呻吟,铁锹锄头撞击冻土的铿锵,孩子们粗重的喘息,交织在这片空旷寒冷的土地上,奏响一曲沉重而单调的劳作乐章。
吴普同早已感觉不到手臂的存在,只是机械地挥锹、推车。每一次弯腰,每一次发力,腰背都像断裂般疼痛。他看着母亲拉车时那几乎要折断的背影,看着妹妹冻得通红却仍在努力扒土的小手,看着弟弟累得摇摇晃晃却不敢停下的小身影,一种混杂着疲惫、心疼和莫名悲壮的酸楚,在他小小的胸腔里翻涌。他咬着牙,把所有的力气都倾注在手中的铁锹上,仿佛要把这沉重的负担、这刺骨的寒冷、这生活的艰辛,都狠狠地凿进那坚硬冰冷的生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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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残阳如血,将天边染成一片凄艳的橙红,也给寒冷的旷野镀上了一层悲凉的暖色。土台上,几座由冻土块堆成的小丘,在夕阳下投下长长的、扭曲的影子。李秀云和三个孩子累得几乎虚脱,瘫坐在冰冷的土堆旁,大口喘着粗气,呼出的白气瞬间被寒风吹散。吴小梅靠着母亲,小脸煞白,嘴唇冻得发紫。吴家宝蜷缩着,像一只受冻的小狗。排车歪在一边,像一个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的疲惫老牛。
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土台边缘。是吴建军。他刚从窑厂回来,一身深灰色的窑灰,脸上、手上都沾满了黑乎乎的煤粉,只有一双眼睛在暮色中亮得惊人。他没有说话,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土台上新堆起的几座冻土丘,又落在累瘫在地的妻儿身上。他大步走过来,脚步踩在冻土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爸……”吴普同挣扎着想站起来。
吴建军摆摆手,示意他们不用动。他走到东角那处最初滑坡的地方,蹲下身,伸出手,在那片被标记出的、曾经松软的区域边缘用力按了按,又抓起一把新堆上去的冻土块,在手里掂了掂,感受着那份坚硬冰冷的重量。他紧锁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瞬,随即又绷紧。他站起身,走到那堆废弃的青石碾砣子旁,弯下腰,双手抓住捆绑石碾的粗麻绳,深吸一口气。
那瞬间,吴普同仿佛看到父亲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古铜色的脖颈上青筋暴起,洗得发白的破棉袄下,肩背的肌肉轮廓清晰可见地贲张起来!一声压抑在喉咙深处的、野兽般的低吼迸发出来:
“起——!”
沉重的、足有百十来斤的石碾砣子,竟被他硬生生地从地上拽起,离地半尺!他双臂肌肉虬结,如同盘绕着坚韧的老藤,血管在皮肤下剧烈地搏动。夕阳的余晖落在他弓起的脊背上,像一座沉默而充满爆发力的山峦。石碾砣子悬在空中,微微晃动着,带着千钧的重量感。
“嗨——!”又是一声更沉更闷的吼声,吴建军腰腹猛地发力,双臂向上一抡!那沉重的石碾竟被他高高举过头顶!他整个人像一尊凝固的、充满原始力量的雕塑,矗立在暮色苍茫的土台上。汗水瞬间从他额角、鬓边涌出,混合着窑灰,在他脸上冲出几道泥沟。他紧咬着牙关,腮帮子高高鼓起,眼神死死盯着脚下那片需要被重新征服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