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羊这东西,天生就是吃百样草的命!”老孙头叹了口气,“光圈着喂干草、精料,再好的羊也扛不住!就跟人似的,光吃细粮不吃粗粮,肠胃能好得了?得放!让它自己跑跑,找点鲜草啃啃,晒晒太阳,那才顺气!你这圈养,又赶上刚下完羔子,身子虚,加上这天儿燥热……”他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意思却再明白不过。
他开了点土方子,无非是些健胃消食的草药,让李秀云熬水灌下去试试。末了,又补了一句:“灌不下去,就悬了。你也别太……唉,尽人事吧。”说完,背着手,叼着烟袋走了。
李秀云的心彻底凉了半截。她照着老孙头的方子,熬了一碗黑乎乎的草药水。可母羊依旧牙关紧咬,灌进去的药水十之八九都流了出来。它躺在那里,呼吸变得粗重而急促,肚子胀得更厉害了,眼神涣散,连那两只小羊羔凑过去用头轻轻顶它,它也毫无反应。
夜色笼罩了小院。羊圈里点起了那盏昏暗的马灯。摇曳的光线下,母羊的侧影在土墙上投下一个巨大而扭曲的、不断颤动的影子。李秀云守在旁边,看着它越来越微弱的呼吸,听着它喉咙里发出的、如同破风箱般艰难的“呼噜”声。她手里还端着那碗早已凉透的药汤,眼神空洞而绝望。
吴小梅也过来了,默默站在母亲身边。她看着母亲憔悴的侧脸,看着灯光下母亲鬓角不知何时钻出的几根刺眼的白发,再看看地上那只生命正在飞速流逝的母羊,一股巨大的酸楚涌上心头。她想起父亲临走前摸着母羊鼓胀的肚子,眼中那点难得的暖意;想起自己考试失利时蜷缩在炕上的绝望;想起父亲揣着那张纸条回来时,脸上那混合着汗水和泪水的狂喜……所有的委屈、压力、愧疚和对未来的惶恐,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垮了堤坝。
“娘……”她哽咽着,声音带着哭腔,“都怪我……要不是因为我……爹就不会那么着急走……家里就不会……羊也不会……”她说不下去了,眼泪汹涌而出。
李秀云猛地回过神,看着泪流满面的女儿,心头像被针狠狠扎了一下。她放下碗,一把将女儿揽进怀里,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坚定:“胡说什么!跟你没关系!是娘……是娘没弄好!是娘……”她拍着女儿的背,像是在安慰女儿,更像是在说服自己。可那“没弄好”三个字,像沉重的石头,砸在她自己心上,让她喘不过气。连日来的心力交瘁、丈夫远行的担忧、女儿升学的沉重代价、再加上眼前这无力回天的牲畜……所有的重负,终于在这一刻,压垮了这个一向坚韧的女人。
她的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压抑了许久的呜咽终于冲破喉咙,变成了撕心裂肺的痛哭。母女俩就在这昏暗的羊圈边,在母羊垂死的喘息声里,在两只小羊羔不安的“咩咩”声中,抱头痛哭。哭声在寂静的夏夜里显得格外凄厉无助,仿佛要把这青砖小院积攒的所有委屈、不甘和沉重的负担,都倾泻在这无边的黑暗里。
母羊最终没能熬过那个夜晚。当第一缕惨淡的晨曦挣扎着撕开夜幕时,它已经僵硬地躺在干草上,身体冰冷。那两只失去了母亲的小羊羔,茫然无措地围着母亲的尸体打转,用鼻子不停地拱着它,发出细弱而哀戚的、一声接一声的“咩——咩——”,像是在呼唤,又像是在哭泣。
李秀云红肿着眼睛,呆呆地看着羊圈里这凄惨的一幕。所有的悲伤和眼泪,似乎都在昨夜流干了。此刻,她心里只剩下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决断。
“都卖了。”她对着闻声起来的吴小梅,声音嘶哑,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大的小的,都卖了。”
“娘?”吴小梅惊愕地看着母亲。
“养不住了。”李秀云别开脸,不再看羊圈,声音疲惫得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也没心思养了。”她转身走进灶房,开始生火做饭。动作机械而迟缓,仿佛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
托人捎信给邻村的羊贩子王老四,没费多少口舌。王老四蹬着他那辆叮当作响的破三轮车,很快就来了。他是个精瘦的老头,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一看羊圈里死掉的大母羊和两只瘦伶伶、明显受了惊吓的小羊羔,脸上立刻堆起了为难的神色。
“大嫂子,你看这……”他搓着手,绕着羊圈走了两圈,踢了踢那只已经僵硬的母羊尸体,“就那只公的大羊,还值些钱。这个都硬了,不值钱啊!小的嘛……刚没了娘,膘也不足,受惊了,不好养活……”他摇着头,一副吃了大亏的样子。
李秀云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她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蓝布褂子,头发草草地挽在脑后,露出苍白而憔悴的脸。她没看王老四,目光空洞地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空。吴小梅站在母亲身后,紧紧咬着嘴唇,看着王老四对母亲和那两只可怜的小羊羔挑三拣四,眼圈又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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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行行好,看着给吧。”李秀云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家里……实在没精力了。”
王老四眼珠子转了转,又围着两只瑟瑟发抖的小羊羔转了两圈,捏了捏它们的脊背和肋骨,最后伸出两根枯瘦的手指头:“唉,看你也难。这样吧,两只小的,一只大的,连这死羊……我拉走,给你这个数。”他比了个“三”的手势。
三百块!四只羊的价格,确实少了点。这一年白忙活了。
吴小梅猛地抬头,想说什么,却被母亲一个眼神制止了。李秀云沉默了几秒钟,那几秒钟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她看着那两只挤在一起、用湿漉漉的大眼睛惊恐地望着陌生人的小羊羔,看着它们细弱的腿在微微打颤。她想起它们刚出生时湿漉漉的样子,想起它们在阳光下撒欢奔跑、像两团滚动的雪球……最终,她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行。”
王老四麻利地拿出麻绳,手法粗暴地将两只惊恐挣扎的小羊羔的前后腿分别捆住。小羊羔发出凄厉的、带着极度恐惧的“咩——嗷——”声,徒劳地蹬踹着细弱的腿。他又找了根绳子,拴住另一只大羊直接拖到车上。死去母羊被他拉着一条后腿,像拖死狗一样,在尘土里拖向三轮车。地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沾着草屑和泥土的拖痕。
吴小梅别过脸去,肩膀微微耸动。李秀云却始终面无表情地看着,看着王老四费力地把死羊扔上车斗,又把捆得结结实实、仍在哀鸣的小羊羔也扔了上去。车斗里立刻弥漫开一股浓重的膻味和死亡的气息。
王老四从怀里掏出一个油腻腻的旧钱包,数出三张皱巴巴的钞票,递给李秀云。李秀云伸出同样粗糙的手,接过那三张带着汗渍和羊膻味的票子。指尖触碰到那微凉的纸币,她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面额,只是木然地攥紧了。
“走了啊,大嫂子!”王老四蹬上三轮车,链条发出刺耳的“嘎吱”声,载着他的“收获”,摇摇晃晃地驶出了院门,很快消失在村道的尘土里。
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死寂得可怕。那股熟悉的羊膻味似乎淡了,被车轮卷起的尘土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洞感取代。羊圈空了。只剩下角落里一堆被踩踏得凌乱不堪、沾着母羊最后排泄物的污秽干草,还有食槽里那半槽已经干枯发蔫、无人问津的青草。那曾经充满生机的“咩咩”声,连同昨夜那绝望的哀鸣,都彻底消失了。
李秀云依旧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三张钞票,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望着那个空荡荡的、散发着残留膻味和死亡气息的角落,眼神空洞得没有一丝光。阳光斜斜地照进院子,落在青砖墙上,却照不进她眼底的幽深。那曾经承载着丈夫“细水长流”希望的羊圈,如今只剩下一个冰冷的、提醒着失去和徒劳的空壳。
吴小梅走到母亲身边,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角。李秀云这才像被惊醒般,缓缓低下头,摊开手掌。她看了几秒,然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将这三张沾着羊膻和汗渍的钞票,塞进了裤兜深处。那动作,像是在埋葬一段短暂却沉重的梦。
她转过身,没有再看那个空荡的角落一眼,默默走向灶房。灶膛里的火早就熄了,冰冷一片。她需要重新生火,烧水,为一家人准备午饭。日子,总还得过下去。只是,这青砖小院里的生气,仿佛又被抽走了一分。西斜的阳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孤零零地投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院墙外,风吹过杨树叶子的沙沙声,听起来像是遥远而模糊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