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尖破开湄公河上游支流的水面时,正对着雷朵集团营地的方向——远处那片被锈迹斑斑的铁丝网圈锁的竹楼群,在夕阳下泛着暗沉的棕黄色,屋顶压着防风雨的空心砖与破铁皮,像一头伏在红土上喘息的巨兽。铁丝网的菱形网格里缠满了干枯的罂粟秆,风一吹便发出细碎的“沙沙”声,连了望塔上探照灯的轮廓都清晰可见,正随着船的颠簸在水面投下晃荡的光斑。
夕阳已经把河道染成了流动的熔金,从核心的赤金色往外晕开橘红、暖黄的层次,连浪花溅起的细碎水珠都裹着层剔透的暖光,可一撞上船身的锈迹,便碎成带着红土腥气的凉斑,顺着船板的缝隙往下渗。这是回雷朵集团的唯一水路,水面比下游窄了近一半,湍急的水流在船侧冲出漩涡,泛着暗绿的光泽,两岸的橡胶林枝桠疯长,几乎要探到船舷,深绿的叶片上沾着厚厚的红土粉尘,是上午运货卡车驶过扬起的新土,被风一吹便簌簌落在甲板上,积成薄却压手的一层,指尖捻开时能感觉到细小的土粒硌着掌心。
水汽里的气息早已彻底换了脾性——仰光码头那股混着鱼腥腐臭的劣质佛香淡得只剩残影,取而代之的是雷朵营地独有的、刚被车轮碾过的新土腥气,混着远处千亩罂粟田飘来的甜腻,那甜香浓得发滞,像熬过头的麦芽糖,里子还裹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底,顺着舷窗的裂缝钻进来,缠在喉咙口发闷,连呼吸都带着黏腻的质感。
船身被支流的急流推得微微晃荡,幅度不大却沉滞,柴油引擎的声响也失了下游的脆利,变成了沉滞的“咚咚”声,每一次震动都顺着真皮座椅的裂纹往骨缝里钻——那座椅是雷朵集团货运船的老物件,边缘的皮革磨得卷了毛边,露出底下泛黄发脆的棉絮,棉絮里还嵌着几根干枯的罂粟绒毛,椅背上印着的莲花蛇形纹被岁月磨得只剩浅淡的轮廓,莲花瓣缺了角,蛇鳞几乎融成一片,却仍能看出与老佛爷别墅标志如出一辙的纹路。这震动顺着骨缝往四肢蔓延,带着旅途尾声的滞重,连指尖都能感觉到船身与水流较劲的震颤。
丽丽姐终于将那支缠枝莲银签收进袖口暗袋——指尖捏着签尾的力道松了半分,银质签身擦过暗袋里硬挺的雷朵身份牌,发出了“叮”的一声清响,在柴油引擎的沉鸣里脆得像块碎玉。暗袋是她旗袍侧缝特意缝的双层布兜,磨得发亮的绸缎边缘蹭过银签的镂空花纹,藏得严丝合缝。
指尖空落下来的瞬间,她便探手摸向斜挎的漆皮小包,掏出个巴掌大的烟盒。是缅甸本地产的“金丝雀”,烟盒封面印着的粉白莲花早已褪成浅灰,花瓣边缘被指甲反复摩挲得发毛,右下角还缺了块角,露出里面深褐的硬纸板。盒盖内侧贴着张泛黄的雷朵货运标签,是去年从仰光码头领货时贴的,“编号073”的字迹被手指蹭得只剩模糊的墨痕,边角卷得像片干枯的柳叶。
她用指腹叩了叩烟盒底,黄铜打火机“咔嗒”弹开,火苗窜起了三寸高,蓝芯裹着橙红的焰尖,映得她眼底的纹路格外清晰——那是常年在雷朵集团的算计与警觉刻下的沟壑,深的地方能看见淡淡的青影,连笑起来时眼角的褶皱都绷得发紧,像被熨斗烫过的硬纸。抽出的烟支裹着糙纸,她含在唇间,火苗凑上去的瞬间,烟丝“滋滋”燃着,灰白色的烟圈立刻从唇间吐出来,在摇晃的船舱里打着旋儿散开,先是拢成紧实的一团,转眼就被气流扯成薄纱。
烟味混着船舱里陈年的皮革霉味——那是座椅底层棉絮吸饱潮气发出来的闷霉,又缠上柴油引擎泄出的焦糊味,呛得肖雅轻轻皱起眉,鼻尖微微耸动,往我怀里又缩了缩。她的帆布裙摆扫过我膝盖上的旧伤,那道去年在边境执行任务时被碎石划开的疤痕,此刻被布料蹭得泛起细微的痒意,像有只小虫子在皮肤下爬。
“老佛爷这人,说起来也算是金三角的活化石,更是雷朵集团的‘活招牌’。”丽丽姐的声音在引擎“咚咚”的闷响里浮出来,被烟味裹着,虽有些发闷,却字字清晰地钻进耳朵。她指尖夹着的烟燃得极快,烟灰积了半寸长,像根细弱的金柱悬在烟蒂上,她却没弹,任由火星在昏暗中一明一灭,每一次闪烁都映得她指节的纹路忽深忽浅。
“三十年前他还是雷朵老东家身边的小喽啰,跟在运货船后提枪放哨——那时候他扛的是把老旧的AK47,枪身磨得发亮,枪托还缠着破布条,生怕后坐力震得肩膀疼。”她顿了顿,烟圈又从唇间溢出,“连雷朵议事厅那张酸枝木桌都挨不上边,每次开例会,他只能蹲在厨房门口啃饭团,饭团是糙米饭拌的咸菜,有时候掉地上沾了土,捡起来拍两下照样吃。”
肖雅的睫毛突然颤了颤,像被风拂过的蝶翼,原本靠在我肩上昏昏欲睡的脑袋轻轻动了动,悄悄抬眼望向丽丽姐。她的眼神里藏着两分清明:好奇像细碎的星光,藏在瞳孔深处;警惕又像层薄霜,覆在眼尾的弧度上。几缕柔软的发丝蹭过我下巴,带着她惯用的皂角清香——那是从巴黎带来的老牌子香皂,味道清冽干净,和周遭缠人的红土腥甜、烟味霉味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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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指尖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掌心的老茧蹭过她细腻的皮肤,触感一粗一细,反差格外鲜明。这是无声的安抚,示意她放宽心。我的目光却没离开丽丽姐,她说话时视线始终盯着窗外掠过的水上棚屋:那些用锈迹斑斑的铁皮和褪色蓝塑料布搭成的居所,歪歪扭扭地浮在水面,棚顶压着三四块半截空心砖防风雨,砖缝里还嵌着干枯的水草。棚下晾着的破衣烂衫被风扯得猎猎响,有件灰扑扑的衬衫打了三道补丁,补丁颜色驳杂——深蓝、土黄、灰白,像极了老佛爷藏在温和面具下的褶皱,表面看着平整,内里全是藏不住的斑驳与算计。
“真正能够让他出头的是‘黑鸦事变’——那事当年在雷朵集团闹得能掀翻屋顶,老伙计们如今酒桌上就着槟榔嚼着讲,连刀光溅起的血珠往哪飞都能说得分明。”丽丽姐的烟又燃了寸许,烟灰攒成细弱的柱形,终于“簌簌”落在宝蓝色旗袍下摆上,烫出个针尖大的黑印,焦糊味混着烟味飘出来,她却像没察觉,指尖仍无意识地摩挲着烟身,指甲上的正红甲油剥落了一小块,露出底下泛白的甲床,像被啃过的花瓣。
“那时候黑鸦是雷朵的二把手,风头正盛得很——走路都带着风,腰间别着镀金手枪,见了老伙计连眼皮都不抬。”她的声音沉了些,指尖的烟蒂抖了抖,火星溅在裤缝上,“仗着手里攥着湄公河下游三条黄金运货线,从金三角到曼谷的水路全归他管,又偷偷跟曼谷‘眼镜蛇’帮的头头拜了把子,手里有枪有路子,就红了眼。恰逢老东家肺痨病重,咳得直不起腰,连议事都得靠人扶着坐,他就动了歪心思,想趁机吞掉核心的千亩罂粟田——那可是雷朵的命根子,每年出的货能换三船军火。”
丽丽姐顿了顿,喉结动了动,像是在吞咽当年的血腥味:“半夜三更,他带着三十多号人摸进营地,清一色蒙着脸,手里的AK47全上了膛。竹楼四周的火把‘轰’地燃起,枪声跟着就炸了——从后半夜的子时响到天蒙蒙亮的卯时,‘哒哒哒’的扫射声把竹楼的茅草顶都掀了,子弹穿破竹墙的洞眼密密麻麻,像筛子。整条河的水都红透了,不是浅淡的粉,是发暗的酱色,像泼了整桶猪血,连岸边的芦苇丛都挂着指甲盖大的碎肉和凝结的血珠,风一吹‘啪嗒啪嗒’往下掉,腥气十里外都闻得到。”
我心里猛地一沉,像被人摁进了冰水里——“黑鸦”这名字并不陌生。肖云海在巴黎时提过一嘴,是在塞纳河畔“左岸之光”酒吧的暖黄壁灯下,他指尖捏着水晶红酒杯,杯壁挂着暗红的勃艮第酒渍,无名指上的老坑翡翠戒蹭过杯口,划出细得几乎看不见的痕。当时他刚听完我汇报雷朵的近况,沉默半晌才低声说:“那家伙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当年差点把雷朵的根基刨了,死得其所,就是死法太难看。”此刻丽丽姐的话像拼图,把那些模糊的碎片骤然拼出轮廓,连肖云海当时眼底的冷意都有了落点。
“老佛爷那时候就在竹楼后厨帮工,干的都是最糙的活——烧火劈柴、刷锅洗碗,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褂,袖口磨出毛边,每天天不亮就起来蹲在灶前,灶膛的烟灰蹭得满脸都是,谁都没把他放眼里。”丽丽姐的声音里浸了点说不清的寒意,说话时不自觉地往舷窗外瞥了眼,目光掠过浑浊的河水,仿佛怕惊扰了当年沉在河底的亡魂,“毕竟他那时候瘦得像根晒蔫的芦柴棒,肩窄得像片纸,胳膊细得能看见骨头,连老东家淘汰的旧步枪都扛不动,一拎就往下滑,只能帮着搬搬柴火。”
“黑鸦带人冲进来时,竹楼里的护卫早被打懵了,枪声混着惨叫声乱成一团。老佛爷手里连枪都没有,眼瞅着有人举着刀往灶台这边冲,他抓起灶台上那把劈柴的砍刀就冲了出去——那刀是老东家早年打天下时用的,刀身是正宗的缅甸铁,磨得雪亮,能照见人影,木柄缠着发黑的牛皮,被汗浸得油亮,沉甸甸的足有三斤重,他平时劈柴都得双手握着才稳。”
丽丽姐抬手比划了个翻窗的动作,手腕转动的弧度带着狠劲:“他从后厨那扇仅能容一人钻的气窗翻出去,气窗的木框刮破了他的袖口,棉絮都露了出来,他却没顾上揉,踩着竹楼横梁上的裂缝往前挪——那横梁年久失修,被虫蛀得坑坑洼洼,踩上去‘嘎吱嘎吱’响,他却像只猫似的轻,连呼吸都放得极缓。绕到黑鸦背后时,刚好撞见黑鸦正背对着他换弹匣,金属弹匣落地的‘哐当’声刚响,他手腕一沉,刀就带着风声劈了下去,正砍在黑鸦的后颈上。”
丽丽姐突然抬手,手腕猛地向下一沉,划出道凌厉的劈砍弧线——指尖的红甲油在船舱昏黄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像淬了血的碎钻,手腕转动时带起的风扫过桌面,连烟灰缸里的火星都晃了晃,那股狠劲透过空气传过来,让人后颈发紧。“那刀力道大得能劈断松木,砍下去时‘咔嚓’一声脆响,是颈骨断裂的动静。黑鸦的头歪在肩膀上,只剩层皮连着,血‘噗’地喷出来,呈扇形溅在竹墙上,红得发黑,顺着墙缝往下淌,滴在他的粗布裤上,从领口灌进去,顺着脊梁骨往下渗,把后腰的布都泡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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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蹭了蹭旗袍下摆的焦痕:“血珠子砸在竹楼的地板缝里,‘嗒嗒’响,渗了三天都没干,后来打扫的伙计用竹片抠,都能刮下暗红的血痂。老佛爷就站在那滩血里,粗布褂子前襟全湿透了,血顺着衣角往下滴,脚边积了小半滩,他却连眼都没眨一下——睫毛都没颤,眼神冷得像冰,弯腰捡起黑鸦掉在地上的AK47,拇指拉开保险,对着剩下的喽啰扫了一梭子。子弹穿透肉体的闷响混着惨叫声,他连眉头都没皱。”
肖雅的呼吸猛地顿住,我能清晰感觉到她胸腔的起伏骤然停了半秒,下一秒才急促地续上。她的手不自觉地攥紧我的袖口,指节泛得发白,把帆布捏出几道深深的褶子,边缘都快磨得起毛。掌心的汗透过布料渗过来,凉得像水,肩胛骨抵着我的胳膊,硬邦邦的像块冻透的小骨头,连带着她的身体都在微微发抖,细微的震颤顺着布料传进我皮肤里。
我赶紧往她身边挪了挪,手臂环住她的肩,把她往怀里搂得更紧些。掌心贴着她洗得发软的棉布衬衫,布料下是她温热的后背,能清晰摸到脊椎一节节的弧度,像串细小的玉珠。我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后背,带着刻意放缓的力度,试图把体温传过去,压下她的颤抖。
窗外的夕阳正顺着橡胶林的梢头往下沉,原本熔金似的水面渐渐淡成橘色,又往深处晕出点粉紫,像泼了半桶掺了水的颜料。远处的水上棚屋被拉得老长,歪歪扭扭的影子投在晃动的水面上,随着浪头起伏,时而蜷缩时而舒展,像一个个蛰伏的鬼影,稍不留意就要爬上岸来。
丽丽姐终于屈起手指,弹了弹烟蒂——烟灰“簌簌”落在地板上,火星坠地时发出“滋”的一声轻响,瞬间灭了,在木纹里留下个焦黑的小点,像颗凝固的血珠。“老东家捡回条命,当天就差人在雷朵的议事厅摆了酒,酸枝木桌上摆满了烤乳猪、槟榔糕,还有从曼谷运过来的威士忌。酒过三巡,他抓起酒壶往老佛爷碗里倒,当场拍着桌子说:‘黑鸦那三条运货线,以后归你管。’”
她的声音里没什么情绪,像在说别人的故事:“从那以后,老佛爷就成了雷朵的‘刀’——谁不听话,他就去‘收拾’;哪条线出了岔子,他就去‘理顺’。当年清迈有个收货商,仗着自己跟泰国警方熟,敢把价钱压到三成,还拍着桌子骂雷朵‘黑心’。老佛爷带着两个兄弟过去,没带枪,就揣了把折叠刀。第二天一早,那商人家的大黄狗就叼着半只手跑上街,手背上还戴着那枚他讨价还价时拍桌子的金戒——戒面刻着‘招财’二字,磨得发亮。”
丽丽姐把烟蒂摁进烟灰缸,碾了碾:“从那以后,金三角的收货商没人敢跟雷朵讲价。他手上沾的血,比湄公河的鱼还多,连河里的鳄鱼见了他的船,都得躲着走。”
“那他……为什么会对爸那样?”肖雅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轻得像被风吹得快散的棉絮,还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音。她的眼底蒙着层迷茫,像被雾罩住的湖面,手指无意识地摸向小腹——那里藏着老佛爷给的安胎药锦盒,蓝绸面的边角隔着衬衫蹭过指尖,带着丝滑的触感。“还有给我的安胎药……包装那么精致,看着不像是装的。”
丽丽姐缓缓转过头,视线落在肖雅脸上,眼角先扯出点弧度,嘴角跟着勾起一抹浅淡的笑——可那笑意太浮了,像滴在水面的油花,只在表面漂着,连眼底的细纹都没舒展半分,更别说抵达那藏着冷光的深处,一戳就破。她甚至没等肖雅接话,指尖夹着的烟蒂又往烟灰缸里摁了摁,声音轻得像风:“肖先生当年救过他的命,还是在雷朵最乱、人人自危的时候。”
这话像块石子猛地砸进平静的水里,我和肖雅瞬间都愣住了。肖雅的睫毛剧烈地颤了颤,原本搭在我手背上的指尖无意识地收了收,眼神里的疑惑瞬间被惊讶填满,嘴巴微微张着,半天没合上;我握着她的手也顿了顿,掌心的老茧蹭过她的皮肤,脑子里全是巴黎那晚的画面——塞纳河畔的酒吧里,暖黄的壁灯映着肖云海鬓角的白发,他喝到微醺,指尖敲着水晶杯,说起老佛爷时只淡淡一句“旧识而已,早年在金三角有过几面交集”,半句没提救命之恩,连眉峰都没动一下。
“二十年前,老佛爷刚从雷朵老东家手里接了青姑会,手里只有十几号人,三条线被其他帮派盯着抢,根基稳得像纸糊的。”丽丽姐的烟已经燃到尽头,火星快燎到指尖,烫得她指节猛地一缩,才舍得把烟蒂摁进烟灰缸里,烟蒂还冒着细细的袅袅青烟,混着皮革的霉味飘散开,“曼谷‘眼镜蛇’帮的人记恨他抢了码头生意,趁他带人去收账时下了毒——是‘三步倒’,最阴毒的那种,沾一点就顺着毛孔往骨头里钻,皮肤从指尖开始发黑,像被墨汁浸染,疼起来浑身肌肉抽搐,蜷缩在地上打滚,牙齿咬得咯咯响,能把舌头咬出血。”